一月,當倫敦的藝術產業和文青們都將目光緊緊盯著泰特現代博物館(Tate Modern)、大英博物館(British Museum)和 維多利亞和艾伯特博物館(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等大型博物館時,其實有許多別開生命的「展覽」正在城市內悄悄上演,這些展覽並不在博物館或畫廊舉辦,它們的場所是千禧橋上乾掉的口香糖、或者公園、隧道與滑板場, 甚至是兩百多年的老舊燈塔。
低下頭,你會發現腳底口香糖殘渣暗藏玄機

我最喜歡的一個散步路線,便是從河岸一路閒晃至千禧橋(Millennium Bridge),越過當代感十足的橋(《星際異攻隊》第一集中,千禧橋便化身為柴達星中的場景),探入老發電廠改建的泰特現代博物館後,爬上二樓小賣處外的陽台,回望對岸的聖保羅座堂(St Paul’s Cathedral),以及在千禧橋上來來往往的人們。
作為連接兩個倫敦重要場所的橋樑,千禧橋由著名的建築師事務所 Foster + Partners 打造,並以「光劍」形象出發,細長而優雅的結構提供人們寬廣的視野、不被懸索遮蔽視線,但也因如此容易產生共振效應,Youtube 上還有著當年橋樑始營運時人們在橋上晃蕩的影片。千禧橋一度被倫敦人喚為「搖搖橋(Wobbly Bridge)」,事務所主理人 Norman Foster 男爵更被奚落為「搖搖爵士(Lord Wobbly)」。除了大名鼎鼎的 Norman Foster 外,千禧橋上還有著另一名藝術家 Ben Wilson(別名:The Chewing Gum Man) ,他的個展默默遍佈整個橋面,唯有留心的人才能發現這獨特的作品。

作為一個關懷環境的藝術家,Ben 將目光注視到街道上斑斑的口香糖殘骸,這些殘骸在人們的來回踐踏下早已失去了黏性,結結實實地巴著地板不放,倫敦市政府每年耗費大量預算清除,但無非是薛西佛斯推石。Ben 反而利用口香糖殘骸作為媒材,他匍匐於地面,先將殘膠加熱後,再以丙烯顏料著色,題材涵蓋萬象,他甚至邀請路人分享生命故事,再將其轉化為袖珍畫,無論是喪子之痛、羅曼史或是單純的遊客紀行,在 Ben 手下都一視同仁地被記錄下來。即便在橋上作畫這行為已經數次被檢舉、而成為警方的眼中釘,然而黏著在橋面的口香糖並不屬於國家財產的一部分,Ben 完美地遊走在法律灰色地帶,他所執行的小型公共藝術備反倒更受倫敦人注目,知曉這件事的人們過橋時,都忍不住往地上睇幾眼,至於他趴在橋上作畫的身影,也成了倫敦市景的一部分。
公園、隧道、滑板場,整座城市都是大型塗鴉展覽
縱使 Ben 宣稱他的作品和塗鴉無關,許多人在介紹他時還是直接將他的行為與塗鴉文化連結,也難怪,畢竟倫敦就是個以塗鴉著名的城市。 東倫敦的塗鴉早就多到可以開一場又一場的導覽,Nomadic Community Gardens 還不屑地在各處寫上「別相信導遊說的鬼話。」,塗鴉文化的變遷其來有自,別說Banksy了,許多著名的塗鴉客如 ROA、SHOK-1、Zabou 等展覽一場場地開,世界巡迴似的委託製作,東倫敦早已成為大型競技場,人們瘋狂地想在此處一畫得名,成為當代藝術火熱的焦點。
除了東倫敦外,Waterloo 車站後方的廢棄隧道 Leake Street 也是著名的塗鴉場所,自從 Banksy 2008年在此舉辦 Cans Festival 後,各潮流品牌無不以此為夏日根據地,舉辦新品發表會和時裝秀,VANS 還在隔壁辦自己滑板場所House of Vans London,儼然成為倫敦(沒那麼小眾的)次文化勝地。

泰晤士河南岸還有個著名的塗鴉點 Southbank Skatepark, 熟悉的人則親暱喚它 Undercroft,這個滑板公園並非為了塗鴉而建立,然而絕佳的地點以及與塗鴉與滑板難以割捨的文化現象,不只一流的滑板選手想挑戰這場地,塗鴉客們也難擋在這裡露出自己作品的魅力,各種塗鴉總是在存在沒多久後被覆蓋,反覆堆疊的肌理亦是出這座城市的歷史。
從千禧年第一秒開始的千年展覽計畫

與不斷更迭的塗鴉相比,倒是有個展覽的壽命長到讓人無法想像。冬天的狗島(Isle of Dogs)淒淒冷冷,說是倫敦發展最現代的一區,周遭大樓蓋得筆直高挑,陽光撞上玻璃帷幕後摔下卻絲毫沒有熱度。風從大樓中間呼嘯而過,我拉緊帽子,耳朵冰冰麻麻地討厭。沿著狗島往Trinity Buoy 碼頭走,19世紀初期建起的老碼頭就在泰晤士河與 River Lee 交匯之處,過去作為浮標維修站與燈塔技術實驗所而在歷史舞台上軋上一角,尤其碼頭上的燈塔曾被物理學家 Michael Faraday 作為實驗所,如今他的小實驗室被復刻在燈塔一樓,厚厚的一層塵土掩埋著實驗瓶與書本,浮標從屋頂垂下晃啊晃。
一旁告示牌宣告著 Longplayer 展覽往這走,Longplayer 該是世界上執行最久的展覽了,由Jem Finer 率領團隊 Artangel 打造,他們以西藏頌缽的聲音為基底、設計了一個為期一千年的播放程式,從2000年的第一秒鐘開始,樂音預計不間斷播放到2999年的最後一秒,想像一下,千禧年第一秒出生、和 Longplayer 生命等長的那個寶寶(如果真的有)現在已經上了大學,而在他垂垂老矣之際,頌缽的聲響卻仍舊迴盪在這狹小的燈塔內不間斷地迴盪!
一千年,一個人類難以理解的尺度,團隊以行星的運行為靈感,每一秒的頌缽聲音都不會重複,如同行星於軌道上相吸相移,在這漫長的時間長河裡,人們只能與同時在場的人分享獨特的經歷與片刻,彷彿宇宙宿命的交織在小小的燈塔裡炸開來(其實點開官網也可以聽當下的播放聲音,但我想應該沒什麼人會去點。)

順著燈塔小小的樓梯往上爬,塔頂柵欄往外與千禧巨蛋(Millennium Dome)遙遙相望。每年票選倫敦最醜建築都有它的名字,千禧巨蛋像是被隻避雷針插死的大型魟魚癱在格林威治,同樣是2000年開始營運,千禧巨蛋卻是一場悲慘的城市規劃,如今以展演場館的身份苟延殘喘地活著。看看對面鄰居的慘痛教訓,大概也是為何 Longplayer 官網會在列出詳細的如何存續計畫吧。
另外,推薦燈塔旁的小餐車,以復古美式廂型車作為基地,供應大量肥滋滋的馬鈴薯煎蛋和香腸,咖啡和邪惡帝國麥當勞的一樣難喝,但在這該死冷冽的風中,不就該來點高熱量食物暖暖身嗎?
所有念藝術的學生來到倫敦,教授總是在第一週即聲明課堂不僅只發生於教室中,整個城市都是你的學習場域。姑且不論這話中有多少成份是為了老師本身無暇顧及學生而開脫,倫敦,這城市已經無法大聲講出自己是世界的經濟中心,好在文化之都的位置還勉勉強強維繫著(註)。倫敦的文化並非單純奠基於歷史悠長或是滿屋寶藏的博物館,倫敦的每一寸土地上、隨時有藝術迸出。
歡迎來到倫敦。
註:參考倫敦市市長Sadiq Khan 2019年發表的新聞稿:Multi-billion impact of London’s creative industries(https://reurl.cc/ZnLm6a),他也不只一次在倫敦市的宣傳影片裡強調這件事。
本文曾刊載於 every little d:黏在地上的口香糖畫、持續千年的頌缽回音:許多特別的「展覽」正在城市內悄悄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