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其實我的自我認同並不完全是緬甸人,我試著和緬甸藝術家來往,卻發現我們不那麼相似。」
撣族藝術家薩望翁‧雍維(Sawangwongse Yawnghwe)說著,背後是他一幅幅以家族肖像為主題畫下的斑斑血淚的緬甸近代史。
東南亞歷史在台灣教育下向來被邊陲化,而對於出生就活在現代國家的統治的我們也很難去理解為何中南半島的歷史如此糾結。
首先想像中南半島就如同中東和非洲地區,它們在被殖民統治前是沒有明確的地理疆界,沒有長期穩固、統帥四方的中央帝國,各民族們來來往往,建立各自的部族和城邦。中間一度有幾個由不同民族建立起王朝施行中央集權制度,但征戰頻繁的地方不長久,多數時期仍由各自民族首領治理地方。
在理解中南半島的處境下,我們才能去探討緬甸當代史。現在的緬甸邊界實為英國殖民後的結果,1885年日不落帝國在三次戰爭後,統治了整個緬甸區域,將緬甸劃分為緬甸本部(Burma Proper)與邊境地區(Frontier Areas)。緬甸本部基本上承襲了貢榜王朝(緬甸最後一個王朝,由緬族人稱王)的領土;其他地區是列為邊境地區,而撣族,就是分佈于靠寮國、泰國與中國的其中一個邊境地區的少數民族。
鑑於貢榜王朝與英軍的敵對關係與平衡緬甸內部各民族的勢力不均,英國人在緬甸的統治著重于拔擢少數民族,緬族人為主的緬甸本部設有英國總督,受行政管轄,而邊境地區則是依循舊有的各領袖治理慣例,僅要求他們捨棄諸如奴隸制等不文明的生活方式。
從高處一下摔落的緬族難以適應,他們不斷地發動各種游擊戰試圖取回霸權,卻每每被其他民族與英軍組成的聯邦擊潰,尤其是驍勇善戰的克倫族,簡直把緬族打的無還手之力。大緬族主義在這落魄的時機悄悄萌芽,他們開始與日本合作,1942年日本軍進入緬甸,聯合緬族以「緬甸獨立」為口號與英軍交戰;少數民族則站在日不落帝國這方,然而精良的日本軍將英國軍一路從若開邦逼回印度,為了抵抗頹勢,英國也訓練了一批從孟加拉移民至緬甸的穆斯林組成V縱隊(V Force)抵抗緬族和日本軍,戰火在緬甸大地勢若破竹地延燒著,這些孟加拉移民就是羅興亞人的祖先,種下了如今緬甸深受國際社會指責所苦的遠因。

緬甸首任總統蘇瑞泰(Sao Shwe Thaik),也就是Sawangwongse的祖父、撣族領導人便是在英國政府大力栽培少數民族的政策下茁壯。《暮色中的緬甸》(Twilight Over Burma)精準地捕捉了這樣的少數民族菁英成長故事的大致樣貌。這本真人真事的傳記訴說著奧地利少女Inge Sargent在丹佛結識了緬甸少年Sao Kya Seng,他們相知相戀,1954年 Inge 伴隨Sao Kya Seng返鄉探親時,直到船即將駛抵仰光港,Sao Kya Seng才坦誠自己並非普通的礦業工程師,而是撣邦昔卜(Hsipaw)的昭華(Sawboa,撣語中「上天之王」的音譯,對應中國講法則是土司,與撣族血緣相近的泰國也有此個封號,僅授與王室成員)後裔,未來將會接管昔卜撣族王室。
蘇瑞泰的故事少了點羅曼史,多了些軍事殺伐。他先在撣邦當地學校就讀,爾後留學英國,一戰時為英軍鎮守緬甸東北邊境地區。兩次大戰間,他繼承了父親的撣邦良瑞(Yawnghwe)地區的昭華,二戰開打後又再度入英軍中。
我們不清楚日本軍進入緬甸後蘇瑞泰的位置,他是否有加入著名的「三十壯士」?是否也曾隨著之後將他關入獄的奈溫(Ne Win)一起先到廈門準備前往至中國接受中共訓練?是否也與翁山將軍一般發現大日本帝國的野心(也有一說是因為日本即將日暮)而轉換立場尋求同盟國協助?這一切都無從知曉。
二戰結束後,英國與以翁山為首的「反法西斯人民自由同盟( AFPFL)」擬定條約,承諾緬甸能在加入大英國協的條件下獨立,條約內容也載明邊境地區需持續受英國管轄,直到以少數民族為首的邊境地區願意加入緬甸為止。
緬族為首的AFPFL對於這條約自然反感,雖然他們不若其餘緬族團體堅稱緬甸需要由「一個血統、一個聲音、一個領袖」的民族領袖(師法德國納粹或是俄羅斯共產黨),但他們對於緬甸的想像仍是一個結合緬甸本部與邊境地區的國度,而非被不同的民族切割。為了安撫彼此的焦慮,1947年,翁山將軍以緬甸臨時政府領袖的身份,與撣族、克欽族、欽族等領袖簽訂《彬龍協議》,然而克倫族(前面提到驍勇善戰跟緬族完全處不來,緬族更將其視為次等人類的族群)與孟族(基本上常年與緬族征戰不休)並沒有打算理睬這個會議。
彬龍會議成為緬甸歷史上一個從未實現但不時被拿出來說嘴的幻夢,內容中提到各民族在各自土地上自由生長,緬甸是各個民族共同擁有、而非掌控的聯邦這件事也在翁山將軍同年被暗殺後成為泡影。
1948緬甸建國後,由緬族人吳努擔任總理、客家人的奈溫擔任軍隊領袖、而撣族的蘇瑞泰則是擔任首任總統。此後,緬甸致力于戰後復蘇,Sao Kya Seng和其奧地利妻Inge Sargent的好萊塢式浪漫愛情也是這時綿延於撣邦高原。
然而緬甸的種族衝突與動蕩仍持續不斷,1958年奈溫成立看守政府,宣稱將在緬甸平息之後再還權於民。和平的日子並沒有如人民所願的到來,1962年奈溫政變,正式成立鐵桿子軍政權,軍隊在夜半闖入蘇瑞泰家族在仰光的家,蘇瑞泰小兒子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打開門一看,被軍隊當場槍殺在房屋前,蘇瑞泰被逮捕下獄,當年就死在牢中,其家族成員至今仍懷疑他是被毒殺。
這場政變在緬甸歷史上以「無血政變」被記載下來,對蘇瑞泰家族來說可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同年七月,仰光大學學生發起抗議,蘇瑞泰之子Chao Tzang Yawnghwe時任仰光大學助教,奈溫軍隊向學生開槍,將學生會大樓摧毀,在殘骸中,學生們逃竄,奈溫宣布他將用劍和矛來戰勝挑戰體制的動亂,仰光大學自此關閉兩年不授課。蘇瑞泰的妻子召婻哏罕(Sao Nang Hearn Kham)也在家族劇變的悲痛下擔起撣邦軍事委員會主席一職,倖存的子嗣也轉入地下武裝革命撣邦軍與軍政府對抗。1964年撣邦軍曾試圖與政府進行和平談判,可惜還是破局。被開除學籍的大學生們也先後加入各民族的武裝解放軍,分頭行動來響應同一個目標(Common in Aim, Diverse in Actions)。
屬於緬甸少數民族的奧德賽之旅開始了,奧德賽歷經苦難漂流十年終歸故里,但召婻哏罕和其子嗣最終仍沒有成功帶領族人光榮返家。
撣邦軍與其他少數民族以游擊方式在邊境山區對抗軍政府,曾風度翩翩的教師與學生皆換上迷彩服,帶著太陽眼鏡與扁帽,手上的紙筆都換成了武器,10年間,目光炯炯的他們在山區與叢林穿梭,薩望翁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出生。然而撣邦軍內部的路線爭議不斷,再加上緬甸共產黨和撣邦的鴉片問題(撣邦基本上就是我們所熟知的東南亞毒品金三角區域的一部份),1972年家族在潰勢下逃向泰國,卻又旋即面臨暗殺行動,最後只得流亡加拿大。
Chao Tzang Yawnghwe最後在加拿大完成了他的社會科學博士。即便被視為撣邦獨立運動的重要領袖,其子薩望翁仍認為父親是帶著複雜的心情走上這條路,甚至爾後也不鼓勵薩望翁捲入政治。
撣族至今仍努力撰寫他們歷史,Inge 在其夫Sao Kya Seng被奈溫政府抓走後也被軟禁,在某次趁隙前往仰光時尋求奧地利使館協助逃回歐洲,之後寫下《暮色中的緬甸》訴說這段淒美的愛情故事。Sao Kya Seng的老家也成為博物館,由姪媳婦Fern不斷對來往賓客反覆闡述他們家族故事。

而薩望翁則成立了虛擬的流亡辦公室良瑞流亡辦公室,以家族老家良瑞為名,即便那是他無緣的故鄉。薩望翁只能利用繪畫試圖去爭取屬於撣族的歷史詮釋權,戴著太陽眼鏡貌似煞氣的祖母、祖父蘇瑞泰的喪禮,畫中人物模糊不清的面貌,不僅僅是因為年代老去,也隱隱約約指涉著緬甸官方對這樣的少數民族苦難史避而不談。
2017年翁山蘇姬舉辦第二次彬龍會議,試圖復刻其父親未竟的神話,但是會談仍舊徒據形式,2018年再度舉辦亦是。無論是在緬甸歷史悠久的少數民族,或是最為國際社會所關心的羅興亞人,緬甸民族心目中那個共存共榮烏托邦,仍舊在隨著暮色消逝。
參考資料:
翁婉瑩,我搭上緬甸高山火車跨越北撣邦,意外闖進「最後撣族王」的故事
本文曾同步刊載於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網:淪為游擊隊的總統之子,永遠盼不到夢中緬甸的民族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