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年女優》的最後一幕,千代子坐上了太空梭,露出絕美的微笑說著:
「因為我,喜歡的是追逐著那個人的自己啊。(だって私、あの人を追いかけてる私が好きなんだもの。)」
女演員千代子在少女時期邂逅了應為政治犯的畫家,雪中短短的相遇,兩人的命運該是要各自走上各自的道路,千代子卻毅然扭頭,決心跟著畫家腳步走向二戰前的大連戰場,進而開啟了漫長的尋索。貫穿整部動畫,千代子不斷為情奔跑,然而她所追逐的人卻僅僅見過一次面,無人知曉為何場短暫而永遠沒有再會的邂逅竟然成為女演員終其一生的目標。再也沒有相遇過的人,反而會在心目中不斷滋長,形象越是模糊卻也益發鮮明、最後深深刻進生命,成為永恆的意義。
王攀元109年的生命中,也莫過如是。
生於大清王朝末年的江蘇望族,家裡還是五進五出的浮誇宮殿式大宅、雕欄朱砌古木荷塘,明明該是賈寶玉般被養大的男孩子,偏偏出生不久即遭逢父喪,孤兒寡母在家族中說話沒什麼份量,看著其他親戚的孩子耀武揚威地長大,他卻連上學的費用都得仰賴佃農們眾籌才出得起。好不容易考上上海復旦法律系,卻又一點也沒興趣,決定至上海美專求學,這下可讓親族逮到好機會,直接拒絕給他任何錢,王攀元只能東湊西湊地靠著到處借錢和打零工賺取生活費。

冬天來臨時,王攀元因營養不良過度虛弱而患了傷寒入院,醫院發了兩次病危通知,甚至第二封直接宣告他逝世,王家卻毫無動作。這時陪伴他身畔的卻是素不相識的季竹君,季竹君為上海音專的女學生,在少年被全世界拋棄時守著病榻照顧,存活率極低的傷寒便靠著愛與意志而康復,出了院後兩人成日在西湖河畔流連談情。
這堪比瓊瑤的故事並未就此進入快樂結局,美專畢業,王攀元原本預計和季竹君一同赴法國找潘玉良,20世紀初,至巴黎留學可謂所有年輕藝術家的夢想,如同海明威說的,「如果你夠幸運,在年輕時待過巴黎,那麼巴黎將永遠跟著你,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饗宴。」當時的巴黎是世界藝術的聖堂,藝術家們流連於Montparnasse的畫廊、咖啡館和沙龍,諸如畢卡索(Pablo Picasso)、莫迪里亞尼(Amedeo Modigliani)、藤田嗣治(Tsuguharu Foujita)、夏卡爾(Marc Chagall)、馬諦斯(Henri Matisse)。無法否認巴黎是野獸派、立體派、抽象藝術和超現實主義,這些我們如今已耳熟能詳的藝術史流派的發源地,直到二戰前,群聚巴黎的藝術家們被School of Paris給統稱著。
當時中國留法的藝術家分為兩個階段:第一批去的藝術家如林風眠、徐悲鴻、常玉,部份的人回來了,成為教師鼓勵學生去那個藝術盛宴的國度,王攀元本該是要與季竹君攜手加入第二代留法藝術家(吳冠中、趙無極)的行列,殊不知上天一手打造的瓊瑤劇本沒要放過他,王攀元硬頸脾氣在行前發作,堅持要先回老家自籌學費。
盧溝橋事變在這時爆發了,王攀元被迫受困老家,從此與季竹君失去音訊。
1949,王攀元隨著國民黨遷移至台灣,先在高雄碼頭當搬運工人,後來又輾轉至宜蘭教書,這時的他也成婚有了家庭,但心裡總牽掛遮當年與他相知相惜的初戀女友季竹君,他的畫中偶爾會有一抹紅色的身影,因為記憶中的季竹君總是穿著一件紅夾克悠悠然地出現。
大時代悲劇下造除了離鄉,外省族群的鄉愁在當今也偶爾被指責,日久他鄉該是故鄉,如果現在仍如此念想,現在交通方便、開放探親也過了30年為何不乾脆回去?王攀元的手札中時常詢問著故鄉與故人,或以黃山深秋、蘇北雪景、甚至杜宇這種典型的中國文學傳統符號來表示思鄉,他從未回去,我們無從知道他是否想要回去,或許也無法面對回去後物是人非的景貌,或許故鄉也永遠留在夢中,正如同季竹君在漫長的歲月中,已經不單單只是人名,那抹紅色的身影,更揉雜著對故鄉懷想、年少時代的美好、以及那個永遠都不可能完成的巴黎夢。

有些時候,愛慕一個人並非只是指涉著當事人本身,那個名字和身影逐漸美化並內化,成為生命的恆動力,所有的追逐都會回到自己本身,所有的念想都是對於自己最美好的狀態的緬懷。
如果家族對他不是如此無情,他是否就能如期趕上火車不會與季竹君就此斷絕音訊?如果戰爭沒有爆發,他是不是就能跟季竹君攜手遠赴美好前程?如果去了巴黎,該會是怎樣?是不是也成為如今美術史與市場追逐的藝術家?這些問題,他千頭萬緒地也無人能給予答案,最終的遺憾也都只能落在筆尖。
王攀元始終做著他的清醒夢,他在日記中反覆詢問著:「今夜在這裡作畫,是夢還是與季在西子湖畔作畫?」然而他又在日記裡說著竹來探望他,一會是夢,一會是現實,與其說他在夢與現實中反覆來回迷走,更不如說面對現實的無力,他甘於將自己的時間交給夢境,一輩子都追逐、一輩子都做著夢,蘭陽的雨從未停,那絲絲惆悵像普魯斯特的小馬德蓮蛋糕,在落下的片刻剎那間將他召回西湖,召回他的美好的年代。他甘願做著這個清醒夢,編織出一套屬於自己的迷想,也是對於時代碾壓中掙扎求生的自己一點慰藉與開脫。
歷史很曲折,有些人遠走他鄉成了一代名家,有的人留了下來被體制收編或是踐踏,有的人隨著敗仗政府遷徙也安然在台北稱據一方;王攀元的備受喜愛,某種程度上補足了某群被美術史遺忘的人,他們經歷了大半輩子的流亡,背著歷史碾下的傷痕行邁靡靡,大部分時間噤聲、只能借託他物來讓自己過去。他在手札中說,「男人都需要某種東西來提高他們的本性,這東西就是:愛慕一個可敬的女子。」更延伸一點講,王攀元一生追尋某個永遠無法觸碰、甚至可以說不可能會被毀敗的聖女形象,其實是為了映射在平行時空更好的自己。諷刺的是,如今人們被王攀元藝術感召的,其實是他因一生的憾恨而埋藏在畫中的深沈的情緒,王攀元的缺憾與反覆追索,終將成他與命運和解的方式。
因為,最終讓生命完滿的,是始終追逐的那個自己。
本文曾同步刊載於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網:國寶級大師王攀元:用百年生命與畫筆,追憶大時代抹去的紅色倩影